温馨的回忆,怀念恩师季羡林

自从北京大学1964年秋季开学,我认识了敬爱的季羡林先生,此后45年时间,断断续续与先生有不少交往。从陌生到熟悉,我逐渐将季羡林先生奉为知己,当作人生楷模和精神家园。先生的教诲,让我终生受益。有许多细节,体现了先生对我无微不至的体贴与厚望,让我刻骨铭心,终生不忘。在季先生诞辰114周年之际,我愿将这些美好的回忆,作为心香一瓣,献给恩师,同时与各位朋友共享。

记得刚入学的时候,东语系男生宿舍在靠近西南校门的40斋。担任东语系主任的季羡林先生来看望新同学。他挨个房间和新生打招呼,问同学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他的记忆力十分惊人,有的同学在校时与他接触并不多,可是毕业后过了十来年再见面,他还能叫出对方的名字,记得是哪个专业的。我作为班干部跟在先生身后,也认识了不少别班的同学。走到楼道尽头的盥洗室,只见水泥台子上摞着搪瓷盆,还有几个瓦盆。季先生邹了邹眉,问:“怎么把尿盆放在这儿了?”我怯生生地说了句:“不是尿盆。”尽管声音很小,但先生肯定听到了,没有再说什么。我说的是实话。那时候为了防止沙眼传染,学校规定不许伙用脸盆。而不少同学来自农村困难家庭,买不起两元一个的搪瓷盆,只能用五毛钱一个的瓦盆洗脸。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系学生会通知:“没有脸盆,或者用瓦盆的同学,可以领一个新脸盆。”原来是季羡林先生自掏腰包,给同学们买了20个脸盆。我虽然没有去领盆,但心里暖暖的,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位不仅学贯中西,而且心慈如父母的好老师。

1979年夏天,季羡林先生应邀到新疆讲学。此时我在乌鲁木齐军区政治部工作。先生对工作人员说 :“通知梁志刚,来新疆大学一晤。”我一早赶到新疆大学,这一晤就是一整天。他对我说:“我的日程安排很满。我跟接待单位说好了,你就留在我身边。我该干什么干什么,你不必走开,抽空咱们就聊聊。晚上我回宾馆你再回家。”就这样,在座谈间隙,转换场地的路上,吃饭前后的空余时间,他问我:“在忙什么呢?”“有什么困难吗?”“成家了没有?”“媳妇儿做什么工作?”我一一做答。下午去图书馆鉴定善本书。季先生一进门就问:“哪位是图书馆负责同志?”说着,把我拉过来,介绍说:“这是我的老学生,在军区做调研工作。他需要相关资料,拜托您千万帮忙!千万,我谢谢您!”老先生的舐犊情深,溢于言表。原来他知道领导要求我开一门课,讲解苏联中亚几个加盟共和国的地理、历史、人文、社会情况。我找了一些资料,但没有找到历史方面的材料。中亚这个广袤的地区,千百年来,许多游牧民族犹如走马灯,你方唱罢我登场,难以说清楚。季先生指引,我跑了几家图书馆,终于找到一本巴尔托里德的《中亚简史》,解决了这个难题,完成了领导交办的任务,受到所在单位的嘉奖。

1985年,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到北大六院南亚研究所拜会季羡林先生。如同那次在新疆大学,我在先生的办公室待了一个上午。先生很忙,接受采访,批阅文件,接打电话,仍然抽时间问我的情况。当他得知,百万裁军,我面临转业时,嘱咐道:“多做几手准备,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中午了,他对我说:“你回(我)家去吃午饭吧,老祖(季先生的婶母)知道你来,已经做好饭了。我这里还有客人,就不陪你了。”我遵命去十三公寓,吃老祖特意烧制的藕夹。老祖对我说 :“你老师嘱咐过,你大老远从新疆来,一定要你吃好点”。

1992年,单位在颐和园北宫门附近给我分了个一居室,这下子离北大近多了。我带着爱人和孩子,去季先生家拜访过几次。季先生知道我爱人身体不大好,对她格外关心,每次赠书,总是先写她的名字。有一次,她在季先生家吃到山东捎来的大石榴,石榴的美味让她赞不绝口。季先生记在心里,此后老家捎来石榴,他嘱咐师母:“给志刚媳妇留几个,她喜欢吃。”这太特殊了吧?我们想谢绝,想婉拒,但是不行。老师发话了,师母执行可是不折不扣的坚决。

水果也曾经让我陷于尴尬。有一次逛承泽园南边的早市,看到了新上市的芒果和荔枝,就买了一些送到季先生家里。这时师母已经仙逝,在季家帮忙的是李玉洁老师。李老师一句话把我说懵了。“梁志刚,你怎么买这个?你不知道季先生对这玩意儿过敏吗?”我的确不知道,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季先生显然看出了我的狼狈,对李老师说:“别说了,快去拿盐来。志刚买来了,我总得尝尝啊!”盐来了,季先生剥开两个荔枝,拿起一块芒果,蘸了点盐,边吃边说:“好吃,挺甜。过敏不怕,蘸点盐就好了。”就这样为我解了围。

那时候我的孩子一个在八一中学读高中,一个在农大附中上初中。在孩子们心目中,有些高深的难题,只有季爷爷能解。因此,他们没少给老先生添麻烦。一次在季先生家里,李老师很严肃地对我说:“管一管你的孩子吧!有时中午,有时晚上,不管老先生是在吃饭还是睡觉,推门就喊:季爷爷,我有一个问题!”我答应回去教训他们。季先生却说:“不用。孩子能提出问题来,说明肯动脑筋,有出息,我喜欢。有问题随时来,我欢迎!

记得好像是1995年春节,我约了几个昔日同窗去给季先生拜年。那些搞科研的同学向季老汇报,完成了什么项目,获得了什么奖励,计划还要做些什么。我不禁自惭形秽,愧对恩师。因为我担任档案馆局的行政财务司长,每天都在忙活职工的吃喝拉撒,住房交通,资金物资,水电医疗,实在是庸庸碌碌,无地自容。只好说 :“先生,实在对不起您的厚望,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季老却说:“我看你们单位领导有点眼力劲儿,知道把好钢使在刀刃上。不能都当专家啊,都当专家吃什么?岂不要饿死?”这几句话对我来说,是鼓励更是鞭策,确实如醍醐灌顶,让我茅塞顿开。我下定决心:甘当绿叶,争取作一块好钢,要像季羡林先生做学问那样,尽最大努力把本职工作做到最好,做到上不愧对天,下不愧对地,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决不能辱没师门。

2005年底我退休了。退休后,我和老同学胡光利一起,为季羡林先生编纂了一套回忆文集,书名是《此情犹思》。反复校阅季先生的作品,我对季老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越发庆幸此生能遇见这样的恩师。如果不努力让更多的读者从中获益,我就太自私了,我决心竭尽绵薄,做一些抱薪传火之事。2007年3月21日,我去301医院看望先生。季老对我说:“你是个听话的学生,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干得很努力。现在退休了,你还有20年好日子,可以做点喜欢做的事。你想做什么呢?”我回答说:“第一,我想继续为您编点书。第二,我想写写您的故事。我看了几本您的传记,写的都不错,但我觉得不过瘾,有的不大像您。”季老说:“我的散文集已经出了七八种,大同小异,有的版本只差几篇文章,这是对读者不负责任。你不要凑这个热闹,人家不编的,你编。至于写我的传记,我从来不看,溢美之辞太多。他们能写,你也能写。你是老实人,不会乱写。你记住,既不夸大,也不缩小,把一个真实的季羡林交给读者。你写好就可以发表,不用拿给我看。编辑如果问你,你就说我看过。”季老的这些话,明确了我退休后的任务,为我的晚年生活指明了方向。我编了人家不编的《季羡林谈义理》,2008年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季先生很满意。他说:“这本小册子可能有点用途,有些观点是我的千虑一得。”这本曾经被认为没有销路的小册子,第二年被人民出版社收入“人民联盟文库”,又进了“农家书屋”。2009年5月,东方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处女作《人中麟凤:季羡林》,我给先生送上样书,可惜没有能等到先生反馈的信息。此后,以此书作为基础,我和胡光利合作,先后写出《季羡林大传》三部曲、《季羡林全传》上下册,编出《季羡林文萃》精选本和《季羡林游记》评注本等书籍,我还写了《我的老师季羡林》《季羡林的朋友圈》和《百年智慧——季羡林的110个故事》等书籍。这些书虽然不是什么“畅销书”却称得上是“常销书”。当然,限于各种主客观因素,这些作品尚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只要我还活着,没有患痴呆,就要遵照季老的嘱托,继续努力修改完善之,以求不负季老和广大读者朋友的厚爱。

(供稿:梁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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