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人民日报》刊文:我对历史地理的追求永远会有新的目标

《人民日报》 (2025年05月14日 第 20 版)

对历史地理这门学问,我一开始其实是比较陌生的。

1963年我高中毕业时因病不能报名参加高考,1977年恢复高考时又因超龄失去报名资格。得益于国家“不拘一格”的政策,1978年,我获得报考研究生的机会。我一直偏好文史,也喜欢地理,见到谭其骧先生招历史地理方向,以为这是一个历史加上地理的专业,正符合我的兴趣和追求。此前我从未读过历史地理论著,直到准备复试时才在上海图书馆的参考阅读室看到侯仁之主编的《中国古代地理名著选读》,硬背下有关历史地理的概念。

1978年10月,我到复旦大学历史系报到,成为谭其骧先生指导的研究生,方向是历史地理。入学后,因未读过本科、初试成绩总分又为全系第一而被称为“自学成才”,但我心里明白,没有系统受过历史学、地理学和相关学科的正规训练正是我的缺陷所在,所以下决心恶补。半年后,在一次向谭先生求教时,大概因为我没有说外行话,先生说了一句“你入门还真快”。

能够得到谭先生的指导,是极其幸运的。特别是从1980年起,因为谭先生中风后生活上不太方便,领导让我做他的助手,这就给我提供了一个对谭先生的治学立德深入感悟、全面学习的机会。一般的研究生、一般的同事看的都是谭先生已经发表的成果,而我可以和谭先生讨论他还没有发表的、还在考虑的甚至他认为失败的论题。不仅能学习专业知识、研究方法,还能感受他的人格魅力。

谭先生继承了五四以来追求真理的传统。他在念研究生的时候,曾经指出顾颉刚老师讲课中有错误。结果顾先生让他把情况都写下来,双方以书信多次讨论,顾先生接受了其中一部分,但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更没想到,顾先生把这些信都公开了,还把它印在教材后面作为附录,发给每一位同学,并加了一段按语:真理是要争的,“真出乎争”,现在通过我们师生这样的争,纠正了我的一个错误,而且我们共同得出了前人没有得到的结论。

我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中国历史大辞典〉编纂通讯》上刊登的一条样稿《北京》没有写全,可以补充好几个地方。我告诉谭先生,他很高兴,说你把它写出来。事后才知道这一条正是谭先生自己写的。我这么冒失,谭先生却说:“你能够给我指出不对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啊。”他还把我补写的条目和他就此事写给编辑部的信全文发表在《〈中国历史大辞典〉编纂通讯》上。

《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是谭先生20多岁时的成名作,但我在撰写《中国移民史》时发现他在估算初始移民数量时用错了一个指标。我把我的思考和推断告诉他后,他不但立即接受,并且坚持要在发表的论文中加上一段话,公开承认这一失误。

我的老师就是这样的气度。他一直说:“在历史地理方面,我应该超过钱大昕、王国维,而你们应该超过我,否则学术如何进步!”对于这么多年以前他的研究成果——被大家公认为经典的这篇文章,此前从未见过批评意见,但一旦发现失误,他就公开作出自我批评,而且连带检查一处我尚未涉及的不足之处。先生极其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光明磊落的大家风范给予我深刻教育,也成为学术界的典范。

我对历史的兴趣开始于读高中时,但只是兴趣而已,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尽管当时少不了对未来的种种梦想,却从未做过研究人口史的梦。

在我读研究生的第一学期,谭先生给我们5个研究生讲解《汉书·地理志》,提到其中的户口数可作为研究当时人口的资料。我汇集《汉书·地理志》中全部户口数据,又搜遍《史记》《汉书》,发现最多只能考证出一个元始二年(公元2年)的户口数。这激起了我的研究兴趣,最终完成了硕士学位论文《西汉人口考》。1982年3月,谭先生首次招收博士生,我在职被录取。有了前面的研究基础,第二年就完成了博士学位论文《西汉人口地理》。

获得博士学位后不久,我接受了在谭先生指导下撰写《中国人口》总论分册历史人口部分的任务。预定的字数虽只有数万,却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原来的研究范围。我意识到任务艰巨,也萌发出写一部《中国人口史》的念头。

1986年春,我在哈佛大学的一次讨论会上,听来自纽约的某教授报告中国历史人口的数量和分布。他的报告并没有什么独到之处,却相当狂妄自大。他大言不惭地声称从不采用中国学者的说法和证据。在回答我们的批评时,他竟说:“我不需要任何证据,我认为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还表示与中国学者没有共同语言,“或许我们的学生才能一起讨论”。

像某教授这样的人,我至今还没有遇见第二个,但那天的情景是我终生难忘的。只要我们还没有拿出举世公认的中国人口史研究成果来,这类人就不会绝迹。这更加坚定了我在这个领域做出世界水平研究成果的决心。

1991年,我出版了《中国人口发展史》。在此基础上,邀集冻国栋、吴松弟等合著六卷本《中国人口史》,另于1997年完成《中国移民史》6卷(合著)。这些著作出版后,在学术界产生较大影响,主要观点和结论已被广泛采纳和应用,哈佛大学的图书馆也已收藏。我想,如果再遇到这样一位狂妄却又无知的教授,我一定会请他先评论一下我们的著作——如果他还想讲中国人口史,岂能绕过我们的结论!

《中国历史地图集》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编纂,到70年代出了内部本,1980年4月中宣部领导指示同意《中国历史地图集》修订后公开出版,到1988年底《中国历史地图集》8册出齐。修订期间,我作为主编谭先生的助手,参加了全部相关会议,协助他处理往来文件信函,参与具体讨论商谈。这一过程中,我不但熟悉了编绘历史地图的理论、原则、方法,处理相关的学术争议,也了解到这类国家级、多方合作的大型科研项目的管理协调和具体问题的处理方法。

1982年12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的编纂工作在谭先生主持下启动。我先后被任命为人口图组组长、编辑室主任、编委,安排并主持了第一、第二次复核会议,其中还开了很多次审图会,由我到北京召集图组组长和主要作者,逐幅审查。组长和作者大都比我资历高、年纪大,但为保证图幅的质量,在原则问题上我绝不退让。

1989年3月13日,谭先生在中国社科院召开的庆祝《中国历史地图集》出齐大会上说:“《中国历史地图集》的完成固然是中国历史地图史上一项空前的成就,但严格说来,还只是一个开端,因为它仅仅是一部以疆域政区为主的普通地图集。要真正称得上完整的历史地图集,就应该包括历史时期任何自然、经济、政治、军事、民族、文化等所有有资料可据又能够用地图表示的地理现象……我已经79岁了,作为主编,当然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这部新图集的完成和出版。”

遗憾的是,谭先生在1991年10月18日最后一次发病后,无法说话与写字。每当我向他提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时,他常常号啕大哭,不能自已。当我告诉他好消息,如某次审图会已经开过,某项工作已经完成,他会露出欣慰的微笑。1992年8月26日晚,谭先生弥留之际,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编出来。”

201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第一册出版。2018年,中国社科院聘我为第二册、第三册的执行主编,到去年底,第二册的图稿已全部完成编辑和初步设计,进入最终设计和制印阶段。第三册的编稿已基本完成,即将交付编辑、设计。

第一届编委会的全部成员,除我以外已全部离世。谭先生临终前的遗愿,随时在激励我坚持前行,完成这项跨世纪项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将不仅是中国历史地图集的高峰,也是世界同类之最。

1934年2月,谭先生在为《禹贡》半月刊拟的发刊词中提出:“历史好比演剧,地理就是舞台;如果找不到舞台,哪里看得到戏剧!所以不明白地理的人是无由了解历史的”,可见,他们在为中国历史地理学奠基时,就把正确地理解历史作为历史地理研究的重要目的。

在我进入历史地理领域后,无论是研究西汉人口地理、中国人口史、中国移民史,还是研究历代疆域的变迁、环境变迁、人类的生存空间等,都是在重构历史地理环境后,试图以新的视角解释相关历史。我逐渐意识到,理解和解释历史并不是历史地理学唯一或最重要的目的,历史地理学的终极目标应该是解决人地关系,即地理环境与人类文明之间的关系。而地理环境中一个关键性的阶段,即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必须通过历史地理研究方能重构。

在近年的研究中,我逐渐形成这样的观点:从人类产生至今,一直到可以预见的未来,始终贯穿着两条主线:一是人类与自然的互动和协调,即人类不自觉地或自觉地适应地理环境;一是人类不断克服自身的生物性、兽性,形成人性,并逐步确立人类共同的精神标准和价值观念。在人类文明的早期,主要是第一条主线的作用,历史地理学的研究对象主要是自然地理。随着文明的进步与发展,第二条主线的作用越来越加强,不仅产生了越来越多的人文地理要素,就是自然地理要素也很少不受人类活动和人性的影响。

人类文明的未来依然是两条主线交织,由于人性的不可知性,所以无法以现有的科学知识和原理作出预测,但历史地理学的研究成果还是可以提供有益的经验。例如,对于器测时代之前的气候变迁,现代气象学和相关学科还无计可施,基于中华文明丰富的文献记载和遗址遗物,竺可桢等科学家已另辟蹊径,历史地理的研究路径或许能取得新突破。对人类文明的未来,历史地理学将承担新的使命。

时空无限,学术无涯。我对历史地理的追求永远会有新的目标,80岁是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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