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浩男正在进行排污作业
编者按
28岁的潘浩男毅然接过父母的接力棒,成了一名粪便清运工。他不仅用双手清理城市“肠道”,更拿起镜头记录工作日常,还积极拉同龄人入行,为顾客提供高品质服务,试图打破职业偏见,为这个被忽视的、城市运转中的“隐形刚需岗位”注入新的价值与尊严。“我们疏通的不只是管道,更是社会对劳动的认知。”他让我们明白:真正的职业价值不在于包装,而在于能否放下身段,脚踏实地,在平凡中开出繁花。
铁钩撬开井盖的瞬间,硫化氢的刺鼻气味猛然窜出……浙江慈溪,28岁的潘浩男正在俯身捅动化粪池里的板结块,这个毕业于影视编导专业的年轻人,此刻正操作着家族第二代粪便清运车,干得起劲儿。
“让掏粪被尊重。”曾经羞于提及父母职业的潘浩男,在经历了创业失败、职场漂泊后,毅然走上了父母的老路,并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与梦想。“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我去做,就已经超越了90%以上的人。”
身份转换
职业编导入行“掏粪工”
“那时候就知道家里有个车挺牛的。”2003年,小学二年级的潘浩男扒在崭新的黄色吸粪车窗口,兴奋地看着父亲开回安徽农村老家的“大汽车”。这辆专为清运粪便购买的卡车,是潘家的第一辆机动车。7岁的潘浩男并不理解“掏粪工”意味着什么,只是沉浸在家里拥有汽车的喜悦里。
高中时,同学们问起“父母的工作”,他总是模糊地回答“做点小工程”。高中毕业后,潘浩男考入四川电影电视学院,选择了影视编导专业。毕业后他顺利投身于视频编导的工作,却发现“打工不自由”。他尝试自己创业,做艺考培训、创作短视频,都不顺利,“干了三年倒闭了”。
2021年,创业失败后,他向父亲提出要“入行”,父亲气得拍桌子:“好不容易供出个大学生,回来掏大粪?”潘浩男却不是这样想的,他要做很多年轻人都不做的事,“别人都不愿意做,我去做,就已经超越了90%以上的人。”潘浩男说。2023年,潘浩男亲弟弟因病去世,他感受到父亲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又一次提出“入行”。犟不过大儿子,父亲丢下一句“你干不长!”就随他去了。
2023年3月15日,宁波市慈溪县一个公寓楼的化粪池旁,潘浩男正式上岗。他先用铁钩撬开沉重的井盖,俯身贴近池口,用长柄的“搅屎棍”搅动板结的污物,黏稠的粪水被泵管强力抽吸时,不可避免地溅上他的手臂和脸颊。他甩甩手,继续操作。第一单,他赚了500元。
在城市里的商场、住宅、公共厕所的粪池吸粪,潘浩男按车收费,一车300元。高峰时,他和搭档一天能接5到10单,日入千元以上。“父亲先接单再跟我联系,我带着工人去作业。如果道路狭窄,车子没办法开进去,我们还要接长管道,或者从墙下方打孔,塞管子进去。实在不行就只能手动用工具将污水从池子里舀出来。”潘浩男说,工作场所的地形情况会决定工作的难度等级,一旦吸粪车的管子接上,抽粪的过程只持续3到5分钟。
颠覆行业
想做掏粪界的“海底捞”
潘浩男说,他曾经历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溃败。尽管每天的工作都围着粪池转,但恶劣环境还是让他难以忍受。2023年秋,一个建筑工地的临时厕所拆除后,粪便、污水、纸巾在沟槽里板结成令人作呕的硬块。高压水枪冲击下,污物碎块裹挟着恶臭扑面而来。这个早已习惯粪臭的年轻人,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这是生理反应,躲不过,”他事后坦言,“只能憋着气,干快点。”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反感,潘浩男施工时会故意避开人群,工作时间选择清晨或者晚上。尽管已经尽量小心,周遭的异样目光仍会时不时刺痛他。一些路人会凑近井口看上一眼,再夸张地抱怨一句“太臭了”。在老旧小区作业时,一位路过的老奶奶捂着鼻子,远远指着他斥责:“你们天天在这干吗?太臭了!赶紧走!”在餐馆后巷清理隔油池时,洗碗的阿姨隔着窗子大喊:“搞快点!臭死了!”
“你知道我一车能挣多少吗?够洗碗工干两天!”潘浩男心里憋着一股气。但金钱无法直接兑换尊严,他渴望的是另一种价值认同。
一次深夜的紧急抢修,让他感受到职业的尊严。某小区一楼住户的主管道突然爆裂,污水倒灌,家里一片狼藉。凌晨接到电话,潘浩男带着工人紧急赶来。污水裹挟着秽物漫过脚踝,他们站在恶臭中连续疏通数小时。当管道恢复畅通,污水退去,户主紧握着他的手表示感谢,那一刻的成就感,远非金钱可以衡量。“那么晚了我们可以选择不去,但别人有麻烦,能帮上忙,我心里是舒服的。”潘浩男说。
这是他工作的另一项业务——污水管道维修。这种类型的工作,会更加直面污秽飞溅。“有时身上、脸上被溅得到处都是,只能安慰自己中大奖了。”他笑着说,入行以后,潘浩男把衣柜里的衣服分成两批,一批是干活时候穿的衣服,一批是不干活时候穿的,后者其实只有两套衣服。“反正会被喷上粪,我觉得没有必要买好的。”
在穿衣上随意的潘浩男绝对不敷衍客户,“我们无论到哪里,都会用高压水枪、水桶等打扫,清理得干干净净。”潘浩男认为,只有提供优质的服务,才能真正改变人们对掏粪工人的看法。
“我想做掏粪界的‘海底捞’!”潘浩男语出惊人,“在大家看来,我们掏大粪干的是最臭最脏的工作,但我也想做成高品质服务。”疏通管道,潘浩男每单收费100元到200元,他的服务准则简单却体贴:管道疏通不成功,分文不取;施工完毕,场地必须清理如初;主动为客户提供管道养护贴士。他更深远的野心,是构建一个“驿站”式的行业平台。“就像美团骑手有站点,我要在每个街道设服务站。客户不满意,随时能找到我们。”他想要建立一个明码标价、有质保、可追溯的标准化服务网络,重塑人们对管道疏通行业的看法。
改变偏见
分享工作日常意外收获爱情
高中之前,潘浩男对父亲的职业讳莫如深。潘父干了20年,对外人几乎从不主动提及职业,连工人都叮嘱“别说是掏粪的”。潘浩男却打开手机,记录下自己撬开井盖、搅动粪污、接管抽吸的全过程,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
视频中经常出现的场景是,潘浩男掀开井盖,母亲举起手机录制,粪水喷溅时两人纷纷后退。镜头里,他脸上溅着污点,却笑得坦然,“丢人吗?我觉得挺自豪。”潘浩男决心改变这种职业羞耻感。他每天回家,故意在饭桌上大谈“掏粪经”:“今天又赚了多少”,“哪家客户夸咱了”。潜移默化中,父母也释然了。潘父开始默认儿子拍摄工作视频,甚至偶尔也会出现在镜头里。
潘浩男在社交媒体个人账号的简介里写着“让掏粪被尊重”。空闲之余,他记录下自己最真实的工作日常:被污物喷溅的狼狈、客户真诚的感谢、工歇时捧着盒饭的憨笑……在这个过程中,潘浩男还收获了爱情,一位关注潘浩男很久的幼儿园教师。“从入行到现在,我的外表发生了变化,以前还显嫩,现在变得更加胖了,还黑了。她就是一直看我视频,看着看着看顺眼了。”潘浩男笑道。
“我边干活边拍摄,有空还教我妈和家里的工人拍摄,剪辑靠我自己。”之所以坚持拍摄和剪辑,潘浩男说,他期待更多人改变职业偏见。
潘浩男观察,掏粪行业95%的从业者是四五十岁、仅有小学初中学历的人。很少有年轻人愿意进入这个行业。有人看了他在社交平台发的短视频,来找他“体验”这份工作,问他身上被弄脏了怎么办?“我说那就弄到身上就好了,一上来就把粪弄到身上,你后面就不怕了。”潘浩男一直在尝试把同龄人拉入行,陆陆续续有人来当他的“徒弟”,有的一两周就“入行”了,有的最后也没能坚持下来。
潘浩男说,“我一个月最高可能有几万元收入。尽管辛苦,但我觉得跟我赚的钱是成正比的。”潘浩男的父母在这个最底层的行业里,默默耕耘了一辈子,为家庭夯实了基础。
“我们家的经济条件还不错,我完完全全可以去上个体面的班,但是我没有选择这条路。我选择了走父母以前走过的路,然后结合他们的经验,拓一条更宽的路。”潘浩男说。
一条是父辈用汗水铺就的生存之路,一条是年轻一代试图重塑价值与尊严的梦想之途。潘浩男认为,真正要疏通的,远不止城市的排污管道,还有职业之间根深蒂固的偏见。
本版文/本报记者颜星悦
统筹/宋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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