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护士
田护士上门为老人提供换药、换尿管、输液等医疗护理服务
一个药箱、一部手机、一段走不完的路,网约护士田护士的日常,是中国互联网医疗发展的一个缩影,也是老龄化社会护理需求增长的现实回应。
早上9点多,田护士的手机响了。她整理好药箱,开始出发去工作。在过去的一年中,她通过互联网平台接单,已经服务过五六十个家庭,做过输液、换尿管、换药、灌肠、插胃管、清创、吸痰、膀胱冲洗,甚至陪伴临终老人走完最后一程,足迹遍布城市各个角落。
这是一份关于现代城市中“护理”如何被重新定义的故事。在医院之外、在家庭之内,一位普通护士用她的专业与温度,填补着医疗体系的缝隙。
网约护士
打通医疗护理“最后一公里”
“网约护士”在中国并非全新概念。2019年1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发布《“互联网 护理服务”试点工作方案》,规范引导医疗机构依托互联网等信息技术,以“线上申请、线下服务”的模式,派出本机构注册护士,将护理服务从机构内延伸至社区、家庭。
此举主要是为了打通医疗护理服务的“最后一公里”。最初,北京等六个省市被列为试点地区,到2021年1月,试点范围扩大至全国,“网约护士”进入公众视野。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5月,全国已有3000余个医疗机构提供了七类60余项网约护理项目。田护士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从医院走向社区家庭的一名护理人员。
田护士今年37岁,是一名有十几年工作经验的资深护士。她曾在一家以治疗呼吸道传染病闻名的三甲医院的结核科工作,工作强度大、夜班频繁。2017年,她因胸腔积液休了半年病假,每月只拿基本工资,也是从那时她有了做点兼职补贴家用的想法。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网约护士”。通过“医护到家”App,她开始接一些零散的兼职单子,主要是上门打美容针、陪诊这类轻量级的护理服务,一单一百多块钱。她说那会儿“单子不多,老人少,基本都是年轻人打美容针”。
2020年,她从医院正式辞职。一方面因为旧病并未真正恢复,身体反复起水泡,免疫力下降,她的身体状况跟不上科室的工作强度。另一方面,婚后她有了两个儿子需要照顾,连续值夜班成了问题。她开始重新审视“网约护士”这个职业。此时,“医护到家”平台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从最初只接打针、陪诊,扩展到导尿、换药、灌肠、抽血甚至居家临终护理。“几乎把医院搬到了家里。”她说。
她随身携带一个黑色小药箱,里面常年备着注射器、输液器、采血针、敷料、酒精棉片……甚至还有小儿推拿用的精油。“你不知道下一单会是什么,得随时准备着。”每次上门,她都会提前联系家属,确认时间。出发前在App上点击“出发”,到达后点击“到达”,操作时开启全程录音录像。进门先换鞋套,洗手,穿白大褂,评估病人情况,再进行操作。
田护士现在每天最多能接五单。她不会开车,从西钓鱼台到顺义,从八宝山到郎辛庄,全靠地铁穿梭在北京各个角落。
在社交媒体中,她记录了自己一天的工作:早上7点起床,检查药箱装备;8点出门乘坐地铁;9点到达第一位患者家中——一位需要更换胃管的卧床老人;11点又赶到另一家,为术后患者换药;下午2点才匆匆吃上午饭……
专业护理
为卧床病患家属解决“难题”
西钓鱼台住着一位田护士的“老主顾”,这位78岁的老人长期卧床,需每半个月更换尿管。此前,家属请过多次护士,但每次插管,老人都痛苦大叫,第二天必定发烧。家属找到田护士,是在社交媒体上看了她的短视频。“她说觉得我讲话清楚,技术看着靠谱。”田护士去的第一天就发现了问题:尿管带有导丝。导丝通常用于尿道狭窄患者,普通老人并不需要。她抽掉导丝,插管时先与老人聊天,建立信任,再指导他深呼吸配合。操作顺利完成,老人没有喊叫。
更大的问题在后续护理。家属雇了两名保姆,负责膀胱冲洗。田护士询问操作流程,保姆演示:输液器开关和尿袋开关同时打开——这完全错误,甚至导致反复感染。正确的做法是关闭尿袋开关,让盐水进入膀胱,才能起到冲洗作用。开关全开,盐水直接流出,等于白做。她当场纠正,并建议将半个月换一次尿管延长至一个月。“老爷子排斥,是因为他不懂。”她说,“我提前沟通,他反而接受了。”此后,家属每月在平台下单,都点名要她服务,至今已一年多时间。
“在医院,护士做完就走,后面有医生、护工接着。但在家里,你走了,就只剩家属。”田护士说,“你得多说几句,把每个步骤讲清楚,把为什么这么做讲明白。”她常把病人当“小白”:解释肠道走向,教家属顺时针揉肚子;说明留置针不怕水,但不能用力弯折;甚至用精油为发烧孩子做小儿推拿——虽不收费,但她觉得“能帮一点是一点儿”。每一次上门服务完成后,田护士都会向家属详细讲解之后的注意事项,包括如何保持伤口干燥、合理饮食以促进愈合等。
她也见过令人心酸的场景。海淀区八里庄一位80多岁老人,长期卧床,满身褥疮。女儿白天上班不在家。护工不愿请,耗材不舍得买。老人膀胱感染,尿液已成酱油色,家属却宁愿买口服药,也不愿做膀胱冲洗。田护士看不下去,免费为老人冲洗。
上门插尿管是田护士经常操作的一项护理项目,若按传统方式,家属需要带老人前往医院,整个过程对家属来说不容易:首先需提前1-2天预约挂号,然后联系救护车或专用车辆接送,仅单程交通费用就需200-300元。到达医院后,家属要推着轮椅带老人完成挂号、等候、就诊、缴费、取药等一系列流程,至少需要半天时间。这还不算家属请假陪同所产生的时间成本和经济损失。而实际医疗费用方面,除挂号费50元外,更换尿管操作费约120元,再加上耗材费用,总计约300元左右。
护士上门服务并不便宜,但是提供了截然不同的体验。家属只需提前半天在平台预约,支付369元服务费(含耗材),省去了往返交通的周折,家属也不必为此专门请假。田护士的一位病人家属感慨:“以前每次去医院都像打仗一样,你这一来,解决我们家一大难题。”对于需要定期护理的慢性病患者而言,这种模式减轻了家庭负担,让患者在熟悉的家庭环境中获得了更有尊严的医疗照护。
不被理解
操作过程简单也会全程录像
上门护理并不总是顺利的。虽然护理的流程与医院无异,但环境完全不同——没有监护仪,没有急救设备,没有同事支援,只有她一个人。田护士遇到过家属不理解、操作环境差,甚至突发医疗风险的情况。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潘家园附近给一位肠梗阻患者灌肠。患者已经禁食水15天,身体极度虚弱。家属只准备了两支开塞露,一共40毫升,田护士按临床经验,认为至少需110毫升液体才能有效冲洗肠道。田护士灌了5支(约100毫升),结果患者排便时几乎休克,家属立刻责怪她:“你非得灌这么多!”
她立刻给一位外科医生打电话,对方判断是患者长期禁食导致体力不支,与灌肠量无关。她全程录像,紧张持续了近半小时,最终患者缓过来后。“那次真的吓坏了。”田护士说,“家里没有任何抢救条件,万一出事,我连药都没有。”她从此养成了习惯:每次上门,无论操作多简单,她都会全程拍摄,直到病人安全为止。
除了日常上门,田护士也接过住家单——24小时在患者家中护理,按天收费,一天2100元。这种单子,更像是“家庭护士”,工作强度远超普通上门服务。
2024年10月17日,她第一次接到住家护理的订单,服务对象是一名大学教授,肺部感染呼吸衰竭,痰多,保姆无法处理。她住了五天,主要工作是吸痰、记录口服药量、鼻饲。老人在田护士的守护下平稳度过了最后时光。
2025年1月18日,田护士接到了一单最令她心力交瘁的住家护理,86岁的老人刚从医院ICU出来,医生明确告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家属请田护士住家护理,希望“把人挺到过年”。老人身上连着泵,注射肾上腺素等抢救药物,状况极不平稳,随时可能离世。田护士和一名有经验的护工轮班看护,有一天她只睡了两小时。
家属不愿接受现实,一见老人病情波动就陷入焦虑,怪护士“护理不当”。家中的气氛一点即炸,田护士的情绪也被反复拉扯,她坚持到第四天的时候,老人还是走了。
让田护士感慨的是,家属们渴望延长老人的生命,却又无法接受生命自然流逝的规律。因为太过专注于“撑到过年”这个目标,让最后的相处时光充满了紧张和争执,反而忽略了与老人最后的情感交流。
被需要的幸福
不是亲人却留下最真实的陪伴
一年来,田护士服务了五六十户家庭,这份工作让她感受到一种“被需要的幸福”,这是在医院里很难体会到的。“在医院,病人觉得你工作是应该的;在家里,他们是真心感谢你。”她不是医生,却常常成为患者和家属最近的依靠。她不是亲人,却在许多家庭最脆弱的时刻,留下最真实的陪伴。
她发现,上门护理的需求远比想象中大。有的老人5年没下过楼,只为换尿管打一次120就得花七八百元。越来越多老人需要上门护理,医院床位紧张,居家养老是大趋势。她说自己有一种“责任感”,尤其是在面对那些长期卧床、多年不下楼的老人时。“你去了,就是他们那几天唯一能见到的外面的人。”
她说,目前网约护士的价格还是偏高,一次插尿管、换胃管要三四百元,对日常需要上门服务的家庭来说是不小的负担。她也为自己算过一笔账:去朝阳区郎辛庄一单,单程两小时,来回四小时,收入300元。她希望未来能由相关部门牵头,按片区分配护士,降低费用,也让服务更可持续。“如果能就近服务,我一个上午能多做两单,病人也少花钱,大家都受益。”她说。
田护士现在一个月能赚几千块钱,比不上在医院时的收入,但她觉得“更自由,也更踏实”。她不用上夜班,不用应付医院的其它杂务,也不用写论文。她说自己“回到了护士最原本的样子”。
她经常在短视频平台分享自己的工作日常,很多人通过她才知道还有“上门护士”这个职业。有人留言说她是“人类之光”,她笑说:“没那么夸张,就是换个地方干活。”有人问她以后会不会一直做下去,她说:“只要还有人需要,我就会继续做。”
文/本报记者颜星悦
供图/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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