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五月初,余秀华与邬霞的网络骂战引发文学圈的讨论,文人吵架从来不是坏事,围观她们吵架总比看明星八卦有趣多了,更何况还是两位女诗人。
因为这次隔空骂战,让公众知道了邬霞的现状。
她正在经历着人生的黄昏,贫穷的生活反复折磨着这位从流水线上下来的女诗人。
她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离婚、单身妈妈、赌博且出轨的前夫、父亲重病自杀未果、深圳城中村涨价的房租、两个女儿即将面临没钱上学的困境,67岁的母亲李金秀要靠捡垃圾维持生计……一直没有钱这件事,快要把她逼疯了。
接通邬霞电话时,她刚刚到家不久。每天早晨她要坐公交车送小女儿上学,然后独自到公园溜达一圈。
彼时深圳的天气已经相当炎热,三十多度的高温,阵雨总在不经意间袭来。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雨将落的低气压,像极了某种说不出口的委屈。
写作这件事,救不了邬霞一家人,可是写作是这位女诗人贫苦生活的精神出口。
5月12日,事发一周后,邬霞写了一篇名为《一个奇丑无比的女诗人给倾国倾城女诗人余秀华的道歉书》以此道歉,连说三遍“对不起”。
骂战起因是邬霞在自己号上写了篇文章,余秀华亲自给她留言,称她“你写得太差,所以没有第二次出版,你要好好读书,你差太远了!而且不要天天拍照片,你不好看,你在以色示人,该死”。
邬霞反击余秀华“缺乏口德,像个泼妇”,言语不和,两人在留言区互撕起来,好一派热闹景象。
几天后,邬霞坦言几年前写余秀华的几段话,不存在辱骂,毕竟那部纪录片就叫《摇摇晃晃的人间》,更不可能瞧不起残疾人。
“如果我是在骂她,我根本懒得解释,可余老师骂我是真的有侮辱性的字眼,也骂过我的女儿。”
作为旁观者,不做评判。
邬霞感到委屈的是,明明被人骂了,怎么还被说是蹭流量想出名,明明生活还是老样子,粉丝还是寥寥几千,连破万都没到,这场骂战并未给她带来多少流量。
更值得思考的是,大家为何只爱看她们吵架,却不愿关心丝毫邬霞这种底层打工作家的女性困境。
人生不光苦,苦人之间还要互相斗。
在这之前,邬霞与余秀华仅有过两次交集,参加《鲁豫有约》录制,到天津大剧院朗诵诗歌,两人没有任何过节。
余秀华嘲讽邬霞“以色示人”,不过是邬霞的文章,几乎都会配上自己的照片,下方会用几行小字记录当天照片背后的实况。
邬霞坦言文章用自己的照片配图也是没办法,她听朋友讲用网络照片会侵权,便让大女儿给自己拍照,如今小女儿拍的多一些。
拍照的时间也就几分钟,因为她还要忙着给两个女儿做饭。
这些照片看起来朴实无华,邬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母亲李金秀在外面捡回来的,她前几天照片抱在怀里的粉色玫瑰花也是从垃圾堆捡的。
邬霞抱着母亲捡来的花拍照| 受访者供图
没有精致妆容,没有构图,只有一张忧郁苍白的脸,有人让她找个好看背景拍照,她回复四个字:
“没有背景。”
对话时,我说这个回答很妙,一语双关。邬霞笑个不停,表示赞同,称要把这个对话写进自己正在写的非虚构新书中。
她是挣扎在生存温饱线上的底层写作者,邬霞试图借写作与命运抗争。
这个过程是漫长而满足的,时而伴随着焦灼、无奈。
年轻时的邬霞与父母| 受访者供图
邬霞说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情结的人,乡愁在她这里不存在。
在深圳生活了快30年的她,偶尔会想念自己的老家,四川内江市潮水村是邬霞的来处。
村子里没有河流,她不明白村名的由来,也同样不明白离自己村子几里路的隔壁村那座桥为何叫杀人桥,她打算下一部悬疑小说的名字,就叫《杀人桥》。
邬霞是第一代留守儿童,父母都去深圳打工了,她和妹妹被送去了外婆家,和舅舅家的表姐表妹一起玩,也不会觉得孤单。
小时候的邬霞和妹妹| 受访者供图
父亲去到深圳打工一年后,就回老家了,因为心底放心不下两个女儿。
尽管家庭贫困,但父母都给了邬霞最好的爱,没有农村常见的重男轻女,童年还算幸福。
14岁那年,读初二的邬霞开始想念自己的母亲,她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望向前面的马路,很希望妈妈突然出现在那里。
也许是本身学习成绩不好,数学从未及格过,继续读下去也考不上大学的现实;也许是过于思念独自在深圳打工流浪的母亲,这一切因素让邬霞决定辍学。
父亲邬发洲对女儿的学习方面不是很在乎,他觉得女孩子只要能够写信就可以了。
少女时期的邬霞与父母| 受访者供图
远在深圳的母亲李金秀知道女儿辍学的事情后,哭了整整一夜,她觉得女儿不继续读书很可惜,也害怕女儿坠入和自己相同的命运。
1996年秋天,年仅14岁的邬霞离开家乡四川内江,和大娘的三女儿一起坐上了去往深圳的绿皮火车,那座到处是高楼大厦的遥远城市。
到了深圳后,邬霞才了解到原来父母拍照的背景不是真正的高楼大厦,而是照相馆的一块背景布,她原本还以为母亲李金秀过上了体面的城里人生活。
年轻时的李金秀,光彩照人| 受访者供图
还没等邬霞回过神来,她就稀里糊涂地进了厂,少女时光戛然而止。
母亲李金秀带着邬霞进松高制衣厂时,托人帮忙才让女儿混进去,她个子矮、皮肤黑、身形瘦,直筒式的工衣遮住娇小的身躯。
上班不能说话,女工们个个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埋头重复手里的动作,像是没有灵魂的机器。
流水线制衣厂工作时间非常长,一天站着工作十几个小时不能坐,下班后脚底和腿剧痛无比。
邬霞在进厂一周后通宵加班,一分钟都没休息,她感觉自己气短、腿脚麻木就要昏倒。
工作服湿透了,她擦掉头上的汗,继续加班。旁边有个女孩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痛苦到一直在叫“妈妈”。
邬霞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妈妈,可一想到母女二人都在同一场域受苦,心里就很难过。
邬霞之前在天桥右边的厂区干活| 受访者供图
在松高制衣厂四年时间里,邬霞哭了200多次,她每天都害怕去上班。
一走进车间,她就双腿发软,除了漫无休止的流水线劳作,有时还会被当众谩骂,那关乎尊严。
在女工宿舍,邬霞从不主动和人说话,大家都觉得她性格古怪,其实是她的想法和她们不同,心比天高的她总认为自己活着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温饱,生活应该不止于此。
枯燥辛苦的流水线劳作,让邬霞苦不堪言,她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
进厂之后,她看过中国台湾女作家的言情小说,16岁的邬霞开始在废纸上编织爱情故事,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人生第一篇小说《三角恋》,后来又扩写成一个长篇,反反复复写了三遍,改名为《破镜重圆》。
在厂里写小说的时间全是她挤出来的,工厂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往嘴里迅速塞几口饭后,邬霞就从饭堂跑回宿舍,为了节省时间,她把碗交给妈妈洗。
跑回宿舍后,她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拿起笔拼命写写写。
晚上下工回到宿舍,当舍友们都睡去后,邬霞还在奋笔疾书,写到凌晨两点,早晨七点半再起床去上班。
邬霞站在工厂对面拍的工厂| 受访者供图
在她的小说里,女孩们都过得比她幸福,写作成为邬霞的精神支柱。
千禧年,邬霞开始在打工刊物发表文章。在《湛江文学》发表,一篇150元的稿费,有一次她取了稿费在西乡公园给父亲买了一件背心。
2007年,从工厂离开后,邬霞得到去广州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机会。
在鲁迅文学班,她第一次接受正统的文学指导与练习,知道了什么叫纯文学、非虚构写作。
那一个月,是邬霞来到深圳后过得最快乐、舒心的时光。
老师温和谦逊,讲课水平很高,她的写作水平有了提高。同学们也很友好,下课后,大家会相约一起吃饭、唱歌,邬霞唱歌好听,她从小喜欢唱歌,听杨钰莹,也听韩宝仪。
小时候的她第一个梦想是当歌星,那个时候邬霞还不知道有作家这个职业。
她躺在柔软宽敞的床上,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想起在工厂的某些时刻。
下班后,女工们都睡去了,外面的月光皎洁无比,邬霞会悄悄地下床,穿上吊带裙,蹑手蹑脚地溜进女厕所,月光照在铁窗玻璃上,她对着玻璃看见穿吊带裙的自己蛮好看。
一个月的时间飞驰而过,邬霞结束了鲁迅文学院培训班的学习。
回到深圳后,她在出租屋以自己做女工的真实经历,写下了那首代表诗歌《吊带裙》。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我手握电熨斗/集聚我所有的手温/我要先把吊带熨平/挂在你肩上/不会勒疼你/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多么可爱的腰身/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
邬霞喜欢穿吊带裙,那是她想象中美好事物的隐喻。她心气比一般打工妹要高,想着自己总会过上好日子,嫁一个有房有车的男人,而不是在工地上干活的人。
毫不意外的是,邬霞最终还是嫁给了后者。
邬霞穿着最爱的一条玫红色吊带裙 | 受访者供图
对方是通过文友介绍的,朋友说他人品好,包工程,爱打点小麻将,没有钱。
邬霞心想朋友把他说得那么好,便决定和这个人交往试试,就算他是个穷男人,也可以经历从无到有,从苦到甜,在深圳快乐地生活。
她没等到这一天,还发现自己怀孕了,对方让邬霞把孩子生下来,说他会照顾,结果整天泡在麻将馆。
她想分手,最后在身边人劝说下停止了这个念头。
2011年,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因为要报销一部分费用,她才跟着他回老家领了结婚证。
28岁的邬霞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命运即将跌落谷底。
没有婚礼,没有彩礼,只有无尽的隐患,原来婚前朋友口中的“他爱打点小麻将”是赌博。
女儿生下来后,没钱买奶粉喝,也从没穿过新衣服,都是捡别人穿剩的,因为衣服太大穿上直往下掉。
邬霞原本想的是,结婚后丈夫可以承担生活开支,自己的稿费给父母。
现实是丈夫天天和狐朋狗友打麻将,不给一分生活费,自己全天带孩子,写作时间少得可怜。
微薄的稿费支撑不了生活,要靠爸妈接济,自己所剩不多的几千块稿费全部被丈夫拿去赌博输光了。
怀第二个孩子时,家里人都劝她不要生,邬霞舍不得,坚持要生下来,丈夫对邬霞说:“你要是再生个姑娘,你就自己养。”
小女儿出生后,无情的丈夫说到做到,连一句关心和问候都没有,真的让邬霞自己养。
她一人照顾两个女儿,分身乏术,还得想着写东西赚钱。
这段婚姻走到第五年时,邬霞吃尽了苦头,看不到一点希望,她终于在发现丈夫出轨后,下定决心离婚。
邬霞和两个女儿| 受访者供图
赌博、出轨和家暴,犯一样邬霞都应该和他离婚,更何况这几样他都犯齐了。
没有稳定工作,邬霞只拿到小女儿的抚养权。
她直言,自己和他没有爱情,好像也根本没有经历过婚姻。
人到中年,生活的重锤从未想要饶过她。
贫穷与疾病常常相伴而生,2013年,邬霞的父亲邬发洲被诊断出糖尿病、脑梗塞、胆结石、高血压等九种疾病,还患有重度抑郁症。
为了不拖累家人,父亲吃了老鼠药自杀,还好被送到医院救了回来。
父亲邬发洲几十年前就得过抑郁症,在看着家里越过越穷,两个女儿都经历了不幸的婚姻、离婚后,每天思虑过重,便旧病复发。
年轻时的父亲,意气风发| 受访者供图
生活很苦,苦到超乎人们的想象。
写作15年,家里还是一贫如洗。
曾经在制衣厂重复劳作的女工,坚信只要坚持写下去就能冲破阶层困境,但现实冰冷且无情。
邬霞想要放弃,可是命运向来不由分说,2014年,导演秦晓宇打算拍一部纪录片电影《我的诗篇》,邬霞的诗歌《吊带裙》被选用。
导演带着摄制组来到邬霞家时,向来节俭的李金秀,差点激动地要去理发店烫头。
邬霞的衣柜里装满了各种吊带裙,有20块钱一件的,也有15块钱的,这些便宜的地摊货,承载着她心底的浪漫。
纪录片《我的诗篇》片段
在纪录片拍摄过程中,灯光师对邬霞说:“你好好配合,明年这部电影要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到时候你就不用住这个房子了。”
邬霞相信了,她期待着自己可以住上明亮、宽敞,不需要合租的房子。
2015年,《我的诗篇》上映,主角是乌鸟鸟、邬霞、吉克阿优、陈年喜、老井、许立志六位打工者。
他们是工人、农民,是最普通的劳动者,置身于幽深的矿井与轰鸣的流水线,根本没时间让位给悲伤。
邬霞是这部纪录片里唯一的女主角,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一条前短后长、玫红色吊带裙走上电影红毯,这是她在深圳地摊上花了70多块钱买来的。
平常不穿高跟鞋的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不像在场的女明星那般优雅。
她的另一边,女主持人在热情地采访刘亦菲和宋承宪,邬霞抿着嘴唇非常紧张。
这年,她33岁。
有人告诉邬霞,“今晚过后,你或许就能找到一份心仪的文字工作”。
她满怀希望,希望借此能找到一份稳定的文字工作,获得大女儿的抚养权。邬霞虽然没钱,可仍然坚持要把两个女儿都带在身边。
作为曾经的留守儿童,她深知孩子没有妈妈在身边的那种感觉,只要一想起就觉得心痛。
电影节之后,邬霞录制了《鲁豫有约》和《冷暖人生》,还上了央视五一特别节目《工人诗篇》,那是她前半生人生最高光的一年。
遗憾的是,当聚光灯消失后,邬霞的人生没发生多大变化,她去找工作,对方一听说她连初中学历都没有,便没了下文。
邬霞没有学历,难以找到体面的工作,也就无法过上体面的生活。
期间,她去一家电子厂做文员,短短5个月工厂倒闭,拖欠工资。邬霞辗转于好几个工厂,还做过仓库管理员、前台、摆过摊,均以失败告终,她迫切地想谋一份安稳的工作而不可得。
她也发表过一些作品,但写作依然没有多大起色,关注的人寥寥无几。
邬霞知道自己在写作上并非天赋型选手,需要努力练习,多写多练才可发生质变。
邬霞在用第二台280元的电脑写作| 受访者供图
邬霞过去和家人住在深圳破旧逼仄的城中村,阴暗、潮湿、每天晚上与合租的人抢冲凉房,因水电费的事情被骂。
母亲有时哭得缓不过气,就怪女儿,如果不是她为了写作来深圳租房,就不会受别人的气。
人们都说深圳遍地是黄金,可是邬霞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捡垃圾。
母亲李金秀之前一直在饭店洗碗,每月工资3000多元,去年邬霞的妹妹喊母亲去带孩子,闲暇时李金秀就去捡垃圾,能赚个1000块。
邬霞的很多衣服、耳环、玩具、电风扇、吃饭的茶几……都是母亲捡来的。
在“捡回来”的出租屋里,一家人相依为命。
邬霞不写点什么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靠什么支撑活下去。
时代发展迅速,深圳更是如此,可邬霞家的条件从来没有改善过。
她原本梦想着自己成为畅销书作家,能让一家人住进明亮干净的房子,她可以拥有一个自己的书房,安静写作。
刚来到深圳时,邬霞租住在一个叫翠景花园的地方,名字听起来像高档小区,实则是一片老旧破败的农民房,墙上全是草,她打趣似地说:“我看应该叫翠景草原。”
邬霞性格很好,即便被生活压得要喘不上气,依然爱笑。
她和家人在翠景花园住了20年,直到深圳改造旧房,原本的农民房要重建为公寓,租给光鲜亮丽的白领们。
在这其中,邬霞与一家老小是挪移者,她们被驱赶后,要想方设法找寻新的容身之所。
从2021年至今,邬霞一家人都住在深圳宝安区共乐村,这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社区人口异常密集,被称作握手楼,悬在半空的电线乱七八糟得缠绕在一起。
每天早晨,电动车、三轮车、来来往往的人群穿梭在此,挤得根本走不动。
共乐村这条小巷进去白色平房是邬霞的家| 受访者供图
住在这里,生活相对便利,有超市、水果店、卤肉熟食店、菜鸟驿站……
邬霞的家在共乐村更深处,找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七拐八拐才能到达,外卖小哥和快递员给她打电话要说半天才能找到,或者干脆就找不到,要不然就送到另外一个地方。
她住在下塘129号,他们就送到上塘129号,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她已习以为常。
不停上涨的房租让邬霞压力倍增,2021年5月9号,刚搬到共和村的时候,每个月2900元,原本说好租够一年加100块,没成想一年后,房东要涨600块,在反复交谈后,最后以3250元续租。
房子后面,邬霞每天在这面烂墙前拍照和录读诗视频| 受访者供图
她有一首名叫《出租屋》的诗,记录下了住处的恶劣环境之一。
“出租屋见证着时间的流逝/它的墙皮已经脱落/老鼠、蟑螂、蚊子来去自由/我偶尔会嫌弃它/也得感谢它/收纳了我们”
深圳的高楼大厦,与她无关。住在烂房子里,邬霞也不想回老家,有时她想象一下要回到农村,就感觉脊背发凉。
这些年,邬霞只回过两次老家,内江的天总是雾蒙蒙的,她很不喜欢。
她贪恋深圳的好天气,这里的夏天如此漫长,可以穿很长时间的裙子。老家的气候也不适合父亲养病,很少见到太阳,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雾气。
大女儿的户口在前夫那里,回到老家没法上学。父亲的身体也会越来越糟,可能连命都没了。
“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邬霞对这句话深有体会。
邬霞一家人| 受访者供图
在邬霞的记忆里,自己一直为钱纠结。
她是一个只有生存,没有生活的人,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日渐消瘦,邬霞和母亲、妹妹轮流照料,按时带着去医院做检查。
邬霞努力截断“留守儿童长大成为打工者,再生下下一代留守儿童”的命运循环,她循环了母亲李金秀的命运,也害怕两个女儿步自己后尘。
她靠自学拿到了大专毕业证书,为了深圳户口让孩子读公立学校,邬霞还考了两年工程管理证,书很厚,题很难,考的人很多,她考了两次都失败了,为了考证还榨干了这几年的写作时间。
两个女儿现在在读民办学校,离家远、学费贵。她6点55分和孩子出门,如今大女儿读初中了,不需要她去送,她坐公交车送小女儿上小学。
邬霞和两个女儿
回到家后,她给卧病在床的父亲做完饭,就做做家务,收拾一下“捡回来”的家,打开从维修店买来的280块旧电脑开始写作。
邬霞如今手里这个旧电脑,是第二台280元的电脑,第一台已经坏掉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支撑这个家多久,只知道如果日子继续这样贫苦,是绝对没有钱供两个女儿读高中的。
大女儿喜欢画画,她在想是否可以让孩子学个手艺,可以自己开店,总归不能和自己一样,走上打工的命运,过暗无天日的闭塞生活。
她已尽力拖拽,不让两个女儿成为深圳的第三代打工者。
大女儿画的画| 受访者供图
邬霞说自己一点也不留恋活着,更不愿意像爸爸那样将来变成一个卧床老人,完全失去掌控自己身体的本能,失去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邬霞如今每天早晨6点20分就要起床,第一件事是要给小女儿烧开水,学校无法直接打开水,要在家里烧开水放凉,再倒进杯子里。
与以往不同的是,最近小女儿的书包里还多了一个鸡蛋。
前些日子,邬霞带着瘦小的小女儿到一儿童健康机构查身体,孩子的骨龄相比于同龄人偏大,这意味着要长高的话,存在困难。
医生建议每天给孩子吃个鸡蛋,补充蛋白质,邬霞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以前都没有做到这一点,她内心倍感懊悔。
2018年,邬霞和两个女儿。那是邬霞最后一次烫头发,对话时,她说花几百块舍不得,养孩子越来越吃力| 受访者供图
我问邬霞,走到今天,已经是自己拼尽全力的结果了吗?
“不是,我会继续拼命,寻找出路的”,邬霞这么回答,她是石头缝里开出的野花,夹缝求生。
邬霞最近送完小女儿上学,坐公交车回家时会先到宝安公园走一走,为了正在写的非虚构新书她几乎黑白颠倒,身体有了不舒服的信号。
5月17日,邬霞在宝安公园| 受访者供图
她是别人眼中“可怜的女作家”,也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平日里邬霞喜欢唱歌,也许是为了躲避现实生活的重压。
听韩宝仪的歌时,沉浸在其中,邬霞暂时忘却自己没有钱没有烦恼的现实,感觉活着也蛮好。
当音乐结束,一切照旧,共乐村的嘈杂声与父亲的叹息声一同袭来,邬霞又要为明天的饭碗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