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黑色长裙,短发齐耳,戴一顶黑色贝雷帽,坐在采访间的椅子上。她说话时声音温柔而有力,偶尔会停顿几秒,仿佛在确认每个字的重量。乔叶,这位于2023年荣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在创作三十余年后,带着她最新的散文集《要爱具体的人》回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她的文学历程最初出发的文体。
乔叶接受搜狐文化的采访
爱具体的人:抵抗虚无的锚点
乔叶说自己从创作散文到创作小说并不是一场“华丽转型”,“所谓转身这种都程度都很严重了,好像一下子朝东一下子朝西了”,她笑着否定了媒体的标签,“我只是换条支路走走,但还是那条大路。”那就是现实主义的写作道路。
所以与其说《要爱具体的人》是一种“回归”,不如说是一次盘点。从乡村到县城,再到省会郑州与北京,乔叶将一路所遇所感一一收拢,用朴实无华的文字勾勒出中国普通人微尘般的命运和琐碎却有光的生活。她回忆早年写作散文时语言的华丽:“像个少女特别爱穿蕾丝花边的那种Bling Bling。”而今的她,写作风格已变得“素净”。
要爱具体的人
乔叶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11
书名《要爱具体的人》一语中的。它并非一种对读者的命令或者祈使,而是乔叶对自己的提醒。面对抽象的网络世界和想象中的远方,“爱”显得轻而易举。但一旦落回现实——那个充满鸡零狗碎、灰头土脸的现实——“爱”便成为一件需要耐心、理解与妥协的苦事。
《要爱具体的人》收录的散文里,既有对亲人友人的怀想,也有对素昧平生之人的记录,有城市生活的点滴自省,也有对文字、生活和命运的敏锐觉察。在物美超市里摆摊十元快剪的四川女人,在高铁站里送花的男人,给收破烂的老人多装一个烧饼的女老板……这些看似琐碎且朴实的日常记录中,暗藏着一种对抗抽象、对抗虚无、对抗宏大叙事的立场:唯有落脚到一个个具体的人,具体的痛与爱,我们的生活才有厚度,文字才有根。
乔叶在写作和生活中有种稳定的边界感。“理解他人,做我自己”,这是她的八字人生哲学。爱具体的人并不是无条件的爱,面对那些在生活和网络中冒犯了自己的人,她也愿意试着去理解对方的难处:“他有他的难处,我愿意去理解他。但并不是无条件地让渡我自己。”她会清楚地告诉对方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而这是一个人爱自己的表现,“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能爱自己,何谈爱别人?”
这种对人的理解和洞察,也是乔叶写作的不二法门。“我之前就开玩笑说,写散文是从身边的人身上‘巧取豪夺’”。她笑称自己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人,本身没有太多惊心动魄的经历,很多的写作素材往往来自他人日常的言行,“媒体问我怎么总有那么多东西可写?我说你一想到这个人讲这句话可能值200块钱,你当然会特别敏感。”虽然这只是句玩笑,但也道出她长期写作训练形成的一种“肌肉记忆”——一对生活细节的敏锐捕捉。
无论是在菜市场,还是在地铁里,日常发生的平淡无奇的对话在她看来都是珠宝一样珍贵的存在。她常说:“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人人耳中有,人人笔下无;人人眼中有,人人笔下无。”那些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却难以落在笔下的,恰恰是作家最应该捕捉的。这是她对写作、对人、对世界的一种温柔又有力的坚持。
生长的故乡与流动的根系
“一个作家可能一辈子都在写故乡和童年。”
乔叶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温柔的执念。她写过很多城里的故事、人物、家庭关系,但真正写故乡、写村庄的作品却总是“写不完”。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宝水》对于她来说就是一本故乡之书。
宝水
乔叶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2-11
乔叶的故乡是河南的一个小村庄。几十年来她不断往返于村庄与城市之间,写作的题材、内容、形式在变,但那种根植于乡土的情感从未改变。在她看来,写不完的村庄,不只是因为记忆太多、生活太厚重,更因为“故乡”本身就是一个在不断生长的概念。
“故乡跟随我们的眼界和对这个词或者对故乡的认识程度在生长。”她说:“我到北京就会感觉整个河南其实都是故乡,不仅是我回到焦作,到信阳我也愿意说我们信阳,到洛阳我也愿意说我们洛阳,整个河南都是故乡。那么中国不是吗?整个中国也都是故乡,一出国一回到首都机场,我觉得真的回到了故乡。”
这种关于“多重故乡”的理解,不仅是空间感的延展,也是情感层级的扩展。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海外,她都会不自觉地寻找那种与故土之情联结的“熟悉感” 哪怕在北京的高楼林立间,她也依旧会被野菜这种最朴素的乡土记忆所牵引。“我看到小区里有人在挖荠菜,就觉得春天来了、该吃荠菜了。”
这种“万物皆故乡”的情感,不仅是一种乡愁,更是融入骨血的文化沉淀。在回河南做活动时,乔叶到安阳道口吃烧鸡,朋友介绍说,当地有个说法叫“撕撕想想”,其实是“思思想想”的谐音——当你遇到烦事、脑子转不过弯,就撕一只烧鸡边吃边想。乔叶笑言:“我吃了这么多年烧鸡,从没从这个角度去想过。”烧鸡不仅是食物,也是语言的延展,是一种幽默感、是文化的积淀。“高手把烧鸡撕开后再摆盘,摆出来还是一只鸡的样子”,她说,生活中这样的小小仪式,是“深度存在着的文化”,它不高调,但从不缺席。
她还提到一次签书时遇见一位女读者,名字里有个“贞”字。她问是哪一个“贞”,读者答:“是‘元亨利贞’的贞。”乔叶当时就愣住了:“很少有人这么报。”但想到这是在安阳,她又觉得特别合理,因为殷墟、羑里城、文王拘而演《周易》,都发生在在这片土地上。原来“元亨利贞”这样古奥的词汇,竟是当地人日常用语中的一部分。她感叹:“这样的细节下面,每一颗芽下面都有很深长的根须,凸显到上面是一个小小的元素,我觉得其实是非常动人的。”
在南阳邓州,乔叶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字样,挂在无数街边小店、小饭馆的墙上。那是范仲淹在花洲书院留下的遗训,也是当地人日用而不觉的精神传承。一个宏大时代的理想,最后变成了普通人挂在墙上的一句话——这不是文学中的设定,而是生活本身的诗意。
结语
乔叶的写作始终贴着地面行走,她俯身拾起生活里那些被遗忘和忽视的普通人身上珠宝与碎钻。从乡村到城市,她一直用平实的笔触记录每一个个体的生存褶皱。她用文字的温度对抗着现代人彼此陌生的原子化生存,将“要爱具体的人”作为抵抗一种抽象生活之诱惑的提醒。她让我们看见:真正的文学养分不在云端,而在普通人晨起暮归的脚步里,鸡零狗碎的现实里。写故乡,写童年,写不完的村庄和人背后,是一个作家用三十年时间完成的认知旅程:只有先爱具体的人,才有力量抵抗生活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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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吴晨昕
撰文 | 吴晨昕
编辑 | 钱琪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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